发布日期:2024-06-13 21:33 浏览次数: 次
半岛体育月开始,被誉为“家装第一股”的上市公司东易日盛(以下简称“东易”)陷入舆论风波,因拖欠材料商和工长结款,多地东易业主家中被停工,当业主们找到公司时,发现人去楼空
东易成立27年,是国内第一家上市的家装公司,虽然随后也有数家装修公司上市,但直到如今,东易也没有体量相当的竞争对手。家装并不是一个受资本青睐的行业,东易的上市曾让整个行业都期待,家装的规模化透明管理能否逐渐达成。但随着房地产行业下行,2020年至2021年才开始大规模进行转型的东易,留下的是一地鸡毛。
大厅倒是人声鼎沸,到处坐满了业主、工长、供应商:他们都是来要债的。第一天来的人,还在热络地和身边人攀谈,围成圈沉默坐着的人,一看就是已经待了很多天,不少人倚着沙发睡着了,鼾声四起。孙武是其中一员,他是东易廊坊工厂的包装材料供应商,被拖欠金额不到20万。来此多日,他听了太多被欠款几百万的故事。几天下来,他只得到了一个结果:先去工厂对账再来,可工厂早就找不到人了。但另一位门窗材料商告诉孙武,他已经对完账了,有明晰的账目,还是拿不到盖章的欠条。我去采访当天,三名业主在大厅等了两个多小时,终于捕捉到一个路过的员工,跟着她经过两道刷卡门禁,坐进二楼的会议室,但在里面找了一圈,发现这层楼也都是来维权的业主。一个人戴着耳机熟视无睹地走过这片混乱,给现场讨债的人,每人发了一份“还款协议书”,协议拟定的主要内容是,双方约定12月31日前还款。但还没介绍两句,两位业主冲进来打断了他。她们说,不要签署文件,如果签了,12月31日之前都不能再起诉。而眼下,现在大家商讨出的最好解决办法,是立刻去居住地所在区立案。
说到这里,那名员工突然接话:“对对对,就是这么回事”。原来,他也被欠薪几个月。东易总部被“围攻”一周了,身边在职、离职的同事都在起诉公司,整栋大厦人去楼空。他打算“站好最后一班岗”,每天的工作内容只有一件事——和来维权的业主解释目前的状况,“刚才她们不进来,我就要跟你们说这个,赶紧去起诉,这个签了,钱就拿不回来了。”
东易日盛是一家大型家居装饰公司,成立于1997年,2014年2月于深交所上市时,是国内首家上市的家装公司,家装行业公认的“老大哥”。在民间,有人称它“设计师的摇篮”、“装修界的黄埔军校”。
今年4月开始,先是多位业主接到工长通知,称东易欠薪,正在进行的装修要陆续停工,当时波及城市包括合肥、郑州、武汉、无锡等。到5月下旬,停止服务的城市越来越多,不少东易员工和工长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声“讨薪”,材料商也称多月未收到结款,停止供应。
5月下旬,董事长陈辉和多家东易分公司公开回应,否认“跑路”传言,称店面在调整优化,是正常的经营管理。
此后,深圳、北京、长沙等地分公司,继续传来关店消息。5月23日,深交所下发关注函,要求东易日盛全面核实并说明公司及子公司、分公司主要业务经营情况和人员管理情况,是否存在闭店、停业、注销、破产等经营活动受到严重影响的情形。
5月31日,东易发布公告,回复深交所关注函,称截至当时不完全统计,因闭店涉及未能按原有流程履约的客户1792户,金额约1.63亿元;涉及供应商厂家716个,未支付的采购金额约8,560万元,并称公司正积极采取措施力争复工复产,已成立专门的工作小组与相关人员对接,承诺不逃废债、不赖账。
但一位离职员工告诉本刊,总部的员工正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,他到现在都无法办理离职手续,因为办手续的人也走了。
“太突然了”,几乎所有受访者都这样感慨。但仔细问问,从去年10月开始,很多人就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。
张伟是深圳的工长,他的团队有七八人,被欠薪40万左右。2018年,他跳槽来到东易,疫情后,频频有装修公司倒闭,张伟也经常听到同行被欠款,四处维权的故事。但他从不恐慌,他初中没读完,就出来做工人,跳槽到东易后一直很满意,他坚信,“谁出事,它都不会出事”。
除了每年年末会压工程款,东易的工程款向来结得准时。东易在去年年末的工程款压得有点早,10月就没结算了,张伟当时他心想,过年肯定会一次性发齐。但线万元,年后再没发过一分钱。原材料也开始陆续断供,到今年4月下旬,他已经没有材料施工了,被迫停工两周后,张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而这时已经迟了——没几天,深圳分公司关闭。他来到北京讨薪。
员工们的欠薪也大多是从去年10月开始的。卢义雄是合肥分公司的交付管理部经理,2017年进入东易,去年10月,他的工资发了70%,11月发了30%。到2024年,他再没收到过工资。
吴思曾是东易兰州分公司的设计师,2023年12月,她突然接到通知,称直营店即将闭店,3天后,新的加盟公司就入驻接手了这家门店,延用东易的品牌,但与原公司切割,不承担债务。当时吴思刚接了一个新的单子,现在,东易还欠这名客户几十万元。
今年5月初,郑州业主孙佳佳发现,放新房地下室的门窗材料突然消失了,男友让她打电话告知工长,“东西丢了,可别讹上我们”。后来回想,孙佳佳才意识到,应该是工长听到风声,提前搬走了材料抵工程款。
而从财报上看,2020年后,东易日盛的归母净利润就在持续下滑,从2020年盈利1.8亿,2021年盈利0.76亿元,2022年开始亏损,当年亏损7.44亿元,2023年亏损2.08亿元。
同时,东易的资产负债率也从2021年开始攀升,由70.10%升高到2024年一季度的97.13%。东易在答复公众时也提到,其实从2021年末以来,就在关停门店,其中2023年以来,东易关闭了28个店面,职工人数则从6149人降至5204人。
多位员工感受最深的业务调整,是2022年开始实施,并在2023年9月正式升级为“数字化全案家装”(以下简称“数装”)。即通过公司系统,设计师将客户户型图导入其中,输入相关参数,直接完成效果图,再配合工程和材料选择,直接生成报价,其中的产品都来自东易自有工厂或合作品牌。同时,工长需要每天将进度细节上传系统,如果进度没有跟上,系统会自动生成对员工的罚款。
按照东易官网2023年一篇文章的介绍,东易从2010年就提出探索的数装布局,2014年上市后,也在数字化转型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和进步。
但我们采访的众多内部员工,在2020年以前,都没有听到公司转型的风声,除了上述文章,目前也找不到其他佐证的材料。
李卓在东易做过多年设计师,他告诉本刊,东易在上市前,十分倚重设计师,其核心竞争力就是个性化高端设计,设计师在装修中的话语权也很大,能决定使用材料、配套产品、工艺选择等。东易上市后,设计师的KPI中,包含了推荐自有工厂产品,选择空间已经压缩,到了数装,设计师选择空间就更小了。比如以前可以从市面上1000种产品中选择,现在只能选择系统中的200个。
数装的推行进度在各分公司不同,在郑州分公司偏向强执行。李卓记得,“数装”推行后,公司的设计师开始流失,到去年下半年,郑州的原创设计师团队全部走完,他也在那段时间离开东易。吴思所在的兰州分公司也一样,此前,她所在公司的设计师们普遍拒绝执行“数装”模式,新的加盟公司入驻后,决定强制推行数装,她选择离开。
设计师的离职只是一方面,“数装”带来的更大问题是,想要实现这种设计,要求背后的供应链十分强大,每个产品的产量充足不断档,否则会出现各种问题。
比如,签单时选的地板可能两个月以后没货了,要重选一种;瓷砖供应一时没货,延期了;木作排队做,尺寸做错了,返回重做还要排期,耽误工期。
反过来,漫长流程造成的工程延期,系统会自动计算赔款给客户,赔付额最高可达签单价的10%。卢义雄说,自己在宁波分公司做了两年的数字化装修,几乎到了“没有一家是不赔付的”程度,客户满意度直线下滑。就在数装大规模推行的这几年,财报显示,东易每年的研发费用均高于1.5亿元,营收则从2018年的42.03亿,波动下滑至2023年的29.34亿。
对孙佳佳、卢义雄和张伟来说,东易作为上市大公司,这本身就给了他们信誉上的保证。
苏家龙是一家施工公司的负责人,从事装饰相关行业12年,他对本刊分析,和其他行业不同半岛体育,装修的特点是链条长、工序复杂、需求多样,同一个单子里,就涉及前期签单方、庞杂的材料供应方、设计师、工长、不同类型的工人等参与人员,“一个单子下来,大公司七八个部门分钱,小公司可能只需要设计师和工长全权负责。”
也因此,家装行业的盈利特点是毛利高,普遍可达30%-50%,但公司越大,净利润可能越低,比如一家中型装修公司,每年店面房租要100多万,广告费170多万,120个员工,人均年工资6万元,这些显性成本就在1000万元以上。
苏家龙记得,上世纪末东易成立时,整个家装行业,还是以打零工的“游击队”模式为主,伴随着房地产的发展,到2007年前后,家装公司才开始大规模流行。
但因为个性化强,工序琐碎复杂,规模化、流程化、统一化的难度大,长久以来,这都不是一个受资本青睐的行业。
季中华从事家装行业23年,曾在多家大型家装公司任设计师。他记得,东易上市时,“这个行业里所有人都像看到希望了一样,原来家装也能做到这种高度。”上市当年,东易营业收入18.80亿元,随后伴随着房地产行业的起飞,东易的营收也一路上涨,2018年达到42.03亿。
伴随着营收增长,东易先后收购了集艾室内设计、申远设计、创域实业、邱德光设计、盛可居等,店面在各大城市铺开,加盟商不断入场。2019年,投产了东易第二工厂枣庄工厂。
季中华记得,那几年,所有装修公司都经历过单子太多排不开,设计师接不了,工长干不过来的阶段。获客成本也很低廉,一个新楼盘交付,一家装修公司只需要在小区地推,就可能接到几十上百个订单。
装修行业的行规是,客户预付款,给材料供应方后结算,因此现金流充足,很多老板都会大规模投资或扩张。
但即便作为行业龙头,在高速增长期的东易,也没有解决规模化、流程化、统一化的行业痛点问题。在东易,设计师和销售人员都可以签单,获得提成。签单后,设计师需要全程跟进,工长则负责具体施工。
我们采访的多位业内人士都证实,在装修里,依靠水电、油漆、吊顶等基础硬装,基本赚不到钱。一位北京业主也告诉本刊,曾在跟东易签单时,东易要求装修费用10万元,最少搭配购买9万元的产品,对接的经理直言,如果不买足够的产品,就没法和她签单,因为利润都在产品上。
东易早在2007年就设立了自有工厂,做材料供应,2014年上市后,公司也提倡更多把公司的产品融入设计。但设计师对此热情并不高,一是公司产品售后问题多、选择限制大,二是跟外部品牌合作,往往有提成。
虽然推荐自家品牌同样有提成,但一位业内人士隐晦表示,设计师与外部品牌合作,提成更高,这在整个行业内都不稀奇。
除了设计师,工长同样可以跟客户提出增项收费,比如砸墙、水电、地面找平等,相当于前期成本由公司承担,后期利润则无法回流。也正因为如此,很长时间内,在东易半岛体育,公司、设计师和工长,其实是处于三方博弈局面。
业主孙佳佳说,自己为了省心,选择了东易全包,180平的房子,不含木作、楼梯、封窗,合同价35万。但在装修过程中,设计师不停告诉她半岛体育,无论原来在东易选了什么材料,都可以退掉,还带她去当地的装修市场选购家具。后来,她和其他业主交流,发现很多人都遇到了这种情况。
在前述东易的设计师李卓看来,推行数装,就是在规范管理,设计师和工长不再是个性化单子的分包者,而是制图人员和项目经理,产品选择范围、工艺和施工进度都由公司把控。李卓记得,“数装”风声2020年传出来,2022年在郑州落地推行。
一位北京的从业者给本刊举例,在北京,低端的全包家装公司,报价可以低至1000-1500,一般则是正常商品房2000元起步,而东易的平米报价,约在2500-3500区间内不等,偏高。但更高端的设计师工作室,平米预算通常在4500元以上,最低也要3500元。这就意味着,选择东易的多为中端客户,要求相对高,不想装得太差,但预算也相对有限。
就在东易开始推行“数装”时,随着房产市场衰退,家装行业的红利期正在走到尽头。作为房产行业的下游,家装行业近年受到房地产下行的巨大冲击。不完全统计,2022年,48家装企业宣布破产倒闭,2023年,75家装企业宣告破产。
一方面,东易主流的中端客户群体,支付意愿和能力正在降低,作为一线设计师,吴思感受明显,以前很多客户提出的需求是,材料要质地好、高级,现在更多客户强调的是,只有这么多钱,预算控制一下。
这几年,随着新交房量减少,“旧楼改造、存量提升”成为市场主流,家装的销售模式也从地推转向互联网营销为主,获客成本成倍增加。
苏家龙和多家装修公司交流得到的数据,不算成交,只是吸引顾客到店,客单成本平均就达到3500-3800元。
一位为多家装饰公司做过营销的负责人则告诉本刊,他的团队计算过,按成交量算,获客成本可达整体营业额的15%-20%,这其中还包括了主动到店咨询的0成本客户,如果只算互联网渠道,获客成本在20%以上。
季中华举例,比如,第一年多开了30个分店,一下多了2亿的单子,为了这些单子,工厂要去买5000万的设备,增加200个工人。但第二年单量减少到1亿,第三年更少,而流水线和工人还在,成本需要继续支付。
2021年,总营收较上年增长24.49%,与此同时,营业成本增长25.21%。2022年,总营收下降41.18%,只有25亿,但营业成本只下降了20.35%.其中,19.03%是营业税金成本的下降,销售费用、管理费用、财务费用均在继续上涨。
在高端家装路线上,这几年,设计师工作室如雨后春笋般生长,“小而美”的经营模式提供更个性化的设计和精致化服务,更受高端市场客户青睐。而在低端家装市场,小公司控制成本的弹性更大,在价格战上反而有优势。
这种压力还会反过来破坏公司经营策略。孙佳佳说,自己当初找装修公司,几家公司全包报价都在40-50万,而东易报价只要35万。但到店洽谈后她才发现,加上各种增项和产品,合同外费用要再加25万。她第一反应是拒绝,直到几轮拉扯后,东易开出年末促销优惠条件,压到她的预算,同时承诺“不管多少钱半岛体育,都能装出效果图的样子”,她才同意。而在业内人士听来,这是很多公司经典“诈骗式话术”,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东易这样的公司。
“压死骆驼的不是一根稻草,而是研发、工厂、员工、加盟商,每个环节都存在问题,又无法通过标准化管理去改变,在这个紧缩的市场环境下全部显现出来了。”
卢义雄在东易工作已经6年了,当年加入就是看中它行业标杆的地位,多年历任合肥、深圳、宁波多个分公司。他仍记得那些辉煌的年代,东易的专利技术出台,会迅速成为行业标准,轻钢龙骨吊顶、地下室防潮工艺……而现在,他不得不和其他九个同事坚持维权,去南京的分公司,报警,找律师进行劳动仲裁。
东易被洗牌,会带来小公司和工作室的繁荣;另一些人则认为,东易倒塌是行业下行的最明显征兆,对行业生态并非好事。
不得不离开东易后,曾经追求安稳的吴思,和几位前同事一起,创办了一个叫“共生”的家装工作室,算是加入了设计师创业大军。尽管被欠了几万元薪水,提起东易,她仍没有怨言,反而是真心祝愿:“如果它能挺过来就好了。”
吴思说,自己2008年入行,2013年东易入驻兰州时,就立刻加入。当时,她只在东易工作了几个月,就回家生育和照顾两个孩子去了。2021年,她回到东易,曾一度认为,自己会在这里干到退休。和很多员工一样,她仍以东易为荣,“出去说我是东易的设计师,就有种很骄傲的感觉”。
孙佳佳今年24岁,本打算装修结束后就和男友订婚,现在看来,婚期遥遥无期,还要每月还装修贷款。房子暂时不继续装修了半岛体育,但她打定主意,不论这笔钱能否要回来,此后她只会自装,不会选任何装修公司。她所在的维权群里,一位业主告诉她,他们小区因为房产商无法交付,维权了几年,今年刚拿到房子,几十户业主都选了东易装修,以为苦尽甘来,没想到陷入新的泥潭。
他签约的设计师在被欠薪离职后仍一直紧跟他的项目,为他推荐自己合作的产品,工长也联系他,要求直接把钱给自己,就可以继续工程。他刚毕业两年,靠父母支持买房,正和女友谈婚论嫁,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憧憬。而现在,他暂停了装修来消化这件事,“我都被欠了这么多钱,他们还想从我身上拿走更多东西”。